文/周喜丰

“总是在上诉与发回重审之间无休止地轮回。”念建兰时常接近崩溃。她认为，自己的弟弟不该死，投毒的人不是他。

而案件的另一方，受害者的家人同样愤怒，他们坚持认为，凶手就是他，他应该为自己的罪行伏法。

这个不断“轮回”的案件，在福州市平潭县公安局的刑侦档案中，代号是“2006·7·27投毒案”。档案中的犯罪嫌疑人正是念建兰的弟弟念斌。

8年来，念斌十余次站上被告席，经历了4次死刑判决。最近的一次是2011年11月24日，最高人民法院作出撤销死刑判决发回重审之后，福州中院再次一审判处念斌死刑。

“事实不清，证据不足”，是这起投毒案件每一次撤销死刑判决、发回重审的理由。从一审到二审，到发回重审，又是一审、二审，再到最高院死刑复核，最后，案件又一次被发回一审法院重审，5年中，这起超级疑难案件经历了中国司法审判所有的过程。

很快，被告人念斌再次提起上诉。不论是被告人还是被害人的家属，他们将如何面对念斌案的下一个判决？

死刑

（智轩儿，爸好久没有给你写信，因为这里工作很忙，没有时间给你写信，请原谅爸爸。爸离开你也有四年，爸无时无刻都在想你和妈妈。爸好爱你，每晚睡觉都要看你和妈妈照片才能入睡。过几天就是六一儿童节，爸在这里祝我儿节日快乐，健康成长，开开心心过每一天。爸因为工作需要，有去很远的地方，那里没有电话，也不能通信，会很长时间不能给你写信，你要听妈妈和姑姑的话，刻苦学习，不要骄傲，长大做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念斌 2010年5月27日晚）

2011年11月24日上午十点，福州中院一审宣判被告人念斌死刑。这是5年内，念斌的第4次死刑判决。

与前3次死刑判决相比，此次判决的特殊之处在于：此次是最高人民法院在死刑复核中，不予核准死刑，发回重审之后的再一次判决。

法院如临大敌，派出大量法警维持秩序，以防可能出现的混乱。法庭上，念斌仍然大声叫屈。这个生于1976年的年轻男子，头发已经花白，因为数年的手铐和脚镣加身，身形佝偻，踉跄慢行。

被告人的5名家属被允许进入法庭旁听。宣判之后，念的家人情绪激动，但被法警制止。被告人念斌得知，他的父亲原来在他被逮捕之后的3个月就已经去世，大声哭喊。

8年，4次死刑判决，对于被告人念斌及其家属，无疑是一种煎熬。此前，念斌的家人一直瞒着他父亲去世的消息，而念斌自己，也对未成年的儿子编织了一个谎言：他说自己出国打工，短时间回不了家。

对于被害人的家属，案件迟迟未能尘埃落地，也是一种漫长的等待。这一次，被害人的家属并没有到庭听判。在以往数次庭审中，一方是两名孩子被毒死的被害人家属，一方是喊冤叫屈的被告人，双方对抗激烈，每次庭审都不平静。

“本来我们是和睦相处的乡里乡亲，但现在两个家族分明已经成了仇人。”念斌的姐姐念建兰说，两家相距不远，念斌与两名死者的叔叔从小一起长大，有兄弟般的感情，但投毒命案摧毁了这一切。

在最高院发回重审之后，2013年9月7日，福州中院再次一审开庭审理这起迟迟未决的投毒疑案。在三个小时的庭审中，被告人念斌请求法官给他20分钟的时间，第一次完整地讲述自己被刑讯逼供的过程。

念斌的眼睛一度死盯着死者的母亲丁云虾，大声喊道：“丁云虾，你的孩子被毒死我也很伤心，可我也是被人诬陷的，我也是受害者。”

但法院审理认为，被告人念斌的辩解不成立。其理由是：念斌在第一次作有罪供述后至法院第一次开庭前的8次供述均为有罪供述，有罪供述稳定且供述作案过程没有矛盾之处，其关于作案动机、手段的供述客观、真实。其中，念斌家属委托的律师两次会见时，念斌仍作了有罪供述。故不存在其有罪供述系刑讯逼供造成。

毒源

（亲爱的老婆，见信如面，你的来信已收到，好久没有给你写信，你身体还好吗？头痛好了没有？这次二审维持原判，打破了我所有的梦想，现在我处在死亡的边缘，是一个没有明天的人，现在最放心不下的是你母子俩。老婆，不管我结果怎样，你一定要坚强，你的路还很长，还有我们的孩子要照顾，我无法履行一个做父亲的责任，你要把儿子护养长大，你一定要想开点，勇敢去面对一切。——念斌 2010年福建高院二审判决后）

引发这起疑案的故事发生于2006年7月27日。

当年，平潭县澳前镇南赖村丁云虾与澳前村念斌分别租用澳前17号陈炎娇相邻的两间店面，经营水果、食杂等同类商品。丁云虾独自拉扯着3个孩子，她和陈炎娇的丈夫因遭遇海难丧生，两个女人同病相怜，关系甚好。

那天下午，陈炎娇用铝壶中的水帮助丁云虾煮鱿鱼，傍晚丁用铝壶中的水煮稀饭。当晚，在食用鱿鱼、稀饭之后，陈、丁两家6人中毒，丁云虾一对儿女俞攀、俞悦经抢救无效死亡。

事后，警方检验显示，俞攀、俞悦系氟乙酸盐鼠药中毒死亡。警方在当日做饭用的高压锅、铁锅和烧水铝锅检出氟乙酸盐成分。在念斌通往丁云虾厨房的门把上，警方提取了残留物，理化检验的结论是“倾向认定含氟乙酸盐”。

当年8月7日，念斌被警方带走。警方测谎仪测试，念斌没有通过。8日下午，念斌作了有罪供述：2006年7月26日晚，因顾客被丁云虾招揽而怀恨在心，次日凌晨1时许，将半包鼠药倒进矿泉水瓶，掺水后倒入丁烧水的铝壶中，把剩下的半包鼠药和兑水用的矿泉水瓶扔入门口垃圾筐。

2007年2月，念斌被起诉至福州中院，开庭中，念斌称遭刑讯逼供，全面翻供，在律师提前介入会见时，因为公安在场，用眼睛瞪他，所以，他仍作了有罪供述。

2008年2月，念斌一审被以投放危险物质罪判处死刑。10个月后，福建省高院认定事实不清，证据不足，发回重审。半年后，福州中院再次判处念斌死刑。

2009年11月5日，福建高院二审开庭。辩护律师申请中国最顶尖的毒物专家出庭作证获同意。两位专家分别是原公安部毒物鉴定处处长张继宗、原北京市公安局毒物分析室主任潘冠民。

但在随后的开庭中，两位专家因故没能作证，只是以专家身份旁听了庭审。

法庭上，律师提交了一份专家论证意见书（由张继宗、潘冠民等4人作出）。

这份意见书表明：氟乙酸盐的特性是易溶于水，不易溶于脂类，因此在毒物毒性和危害方面，在水中的毒物含量应该高于其他食物中的含量，食用含有该毒物的水质及包括该水质制成的食品，中毒症状应更严重。

对此，辩护律师质疑说：经过比对，吃鱿鱼多少成了中毒轻重的标准，两名死者吃鱿鱼最多因而毒情最为严重，陈炎娇等4人吃鱿鱼较少而中毒稍轻，丁云虾因为吃得晚，没有吃鱿鱼而只吃了稀饭，没有中毒症状。

由此，律师认为，鱿鱼才是真正的毒源，中毒和吃稀饭没有关系。而公安机关的调查结果表明，毒源不是来自鱿鱼，而是水壶中的水。

辩护律师还发现的另一蹊跷是，关键证人陈炎娇曾说事发后三天，公安就找她做了“一千多页”笔录，但在案卷中，这三天（2006年7月28日至30日）的笔录消失了。

在律师的强烈要求下，由福建省高院法官出面，侦查人员才拿出那三天的笔录。

在笔录中说，陈炎娇说，她当天使用的是红色塑料桶中的水煮的鱿鱼和饭，不是水壶里的水。但后来，她的笔录变了，说是用水壶中的水煮的鱿鱼。

辩护律师指出，陈炎娇的这一证言直接颠覆了毒源来自于水壶的立论，这一证词不仅与辩护人“喝稀饭不中毒”的论证结果相辅相成，表明念斌并非投毒者。

但律师的辩护意见并未被福建高院采纳。2010年4月，福建高院下达裁定：驳回被告人念斌上诉，维持死刑判决。

复核

（这两天，张律师进来会见我，对我很关心，鼓励我，像母亲那样爱护我，这两天是我这一年多最开心的日子。姐，今天下午李干部过来给我解铐，告诉我案子退到中院，我好高兴，好激动。我含冤入狱，用了五年的时间，今天才看到一点曙光，无情铁链今天终于从我身体解脱。今晚，我终于可以自己洗澡，可以向别的狱友那样正常生活。——念斌2011年4月20日） 

在福建高院的二审开庭中，辩方唯一的“成果”是：辩掉了门把上“倾向认定含氟乙酸盐”的检验结论。“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这个检验结论是极不严肃的。”辩护律师公孙雪称，“这是指向念斌作案最重要的连结点，也是指控念斌最关键的证据。”

这一观点也得到毒物专家的支持，“对门把上检出氟乙酸盐的准确性有质疑的情况下，出具倾向性的鉴定意见是不规范的”。

在福建高院于2010年4月判处念斌死刑之后，该案移送至最高院进行死刑复核。

自2007年1月1日最高人民法院收回死刑复核权以来，对于死刑案件体现了极为谨慎的态度，“杀者不疑，疑者不杀”。

根据相关规定，最高人民法院进行死刑复核工作一般采取书面方式，合议庭成员通过全面审阅案件卷宗，了解案件的事实、证据、程序以及适用法律等各方面情况，并写出书面审查报告和处理意见。对证据有疑问的，可以对证据进行调查核实，必要时到案发现场进行调查。

2010年6月，负责念斌案复核的最高院法官来到福州，在看守所当面提讯了被告人念斌。

据念斌的家信透露，在提审的当天，法官问到公安测谎、录像等相关事项，“关于门把的位置，正好提审室的门和门把跟我店里的门和门把都一样，提审室的门也是往里面开，我都跟法官讲得很清楚，法官也把提审的门来实验。”

“法官说，会重证据，不重口供，他们会去调查。我所说的，他们都做笔录。”念斌在家信里写道。

2010年7月，最高人民法院死刑复核法官曾就此案专门约见了辩护律师，律师递交了厚厚的一本辩护词。

据公孙雪了解到的情况，此案在审委会的讨论中，争议较大，最高检也曾派员列席了审委会的讨论，福建省检也曾派人赴京，“这说明，最高院对这个案子确实是相当重视的。”

2010年10月，最高院作出刑事裁定，认为一审、二审认定的被告人念斌投毒犯罪的事实不清，证据不足，不核准其死刑，发回福建省高院重审。

在事隔近半年之后，2011年4月7日，福建省高院法官赴看守所向念斌宣布了裁定结果——此案发回福州中院重审。理由同样是八个字：事实不清，证据不足。

“在整个案件的刑事辩护中，我们已经竭尽全力，该做的都做了。”公孙雪说，最高院不核准死刑之后，一审法院再次判决死刑，难以理解。辩护律师认为，法院仅依据口供和做饭的器皿中检出的氟乙酸盐，无法形成有效的证据链，此案的诸多疑点仍没有得到认真对待。

仇恨

（每当我看电视里面小孩叫爸爸时，我心里好难受，好痛苦，心都在流血，我可怜的儿子，从小就要承受常人无法承受的痛苦。姐，不管我将来怎样结果，你一定要照顾好我儿子，帮助他走出阴影，不要让他把仇恨放在心里。他的人生道路还很长。——念斌2010年7月1日） 

11月底，在第4次死刑判决之后，记者走进事发的平潭县澳前镇，在这个不大的海岛上，投毒案成为一根敏感的神经，在不断的重审之间，人们对于案件的看法趋向两个极端，而案涉的两个家庭，经历剧烈变动，已经面目全非。

当年的食杂店已经不见踪影，陈炎娇把房子租给了其他人，现在开了一家手机店。这个位于路口的临街门面，曾经是案件双方赖以生存的方式。

在案发前的三个月，念斌还在为自己出国打工作准备，同样开食杂店的丁云虾因为早两年丈夫遭遇海难丧生，带着孩子相依为命。

一些非理性的做法，让仇恨在滋长。

2006年8月10日上午，平潭公安局办案民警在念斌的店门口当场宣布投毒案系念斌所为，数百人围观。

“一公布，我们一家人都傻了”，念建兰说，丁家的亲友听后，上百人冲到念家打砸，当时，念的父母只有躲到了邻居家。

这样的打砸，前后发生了6次。期间，念家数次报警，至今没有得到任何处理结果。

“你弟弟投毒害死了两个人，你还敢来报警？”念建兰说，接警的民警当时就这么跟念家人说。

念家老五念孝松说，从案件宣布告破之日起，一家人流离失所，不敢也无法住在自己家里，如今，他们只有租住在县城附近，靠打零工为生。三个月后，念的父亲去世，母亲精神失常，时而走失。

“这是最好的见证。”如今，念家所在的平潭县沃前镇澳前村54-1号，大门锈迹斑斑。走进去，打砸与毁烧的痕迹触目皆是。

相距不过50米是丁云虾的娘家，丁的哥哥、弟弟和念斌兄弟从小一起玩到大。如今，已是路人。

丁云虾的家人拒绝了记者的采访。据丁云虾的亲友介绍，丁云虾整日以泪洗面，生活陷入困顿，孤儿寡母，靠亲戚接济度日。

“总是在上诉与发回重审之间无休止地轮回。”被告人的姐姐念建兰时常接近崩溃，述说案件时，充满愤怒。她认为，自己的弟弟不该死，投毒的人不是他。

而案件的另一方，受害者的家人同样愤怒，他们固执地认为，凶手就是他，他应该为自己的罪行伏法。作为关键证人，陈炎娇面对媒体，从来三缄其口。

念斌很快提起了上诉。然后，等待二审。法律如何给予双方一个满意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