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辩的艰辛（六）

我今天准备继续写伸冤路上奇女子的故事。你或许会问，奇女子的故事和“刑辩的艰辛”系列有什么关系？我告诉你，因为她们曾经是我的当事人，因为司法不公，直接影响了她们的生活，以前的小资情调永不复存在，伸冤，伸冤，伸冤，就是她们生活的全部。而这些故事，无不闪耀着人性中美好的光辉，常让我感动。

好故事必须分享，我试图通过这一视角，来反映刑事辩护的艰辛。

我还想告诉你，刑事辩护，绝对不是干巴巴的庭审，枯燥无味的案卷，我们的生活本身有多么精彩，刑事辩护就有多么精彩；我们的生活多么复杂，刑事辩护就有多么复杂。刑事辩护，一定是生动的、活泼的、新鲜的、动态的、富有生命力的。刑事辩护既可以令人大喜大悲，又会突生风云变幻，这就是刑事辩护的无穷魅力。这其中，某些人，某些事，总能让你感到震撼，譬如今天我写的故事。

今天我写的这位奇女子，是被我称之为“最佳前女友”的秦珍。这是一件正在进行申诉的案子，实实在在正在爬山过程中，因为此案，我知道了这样一位“最佳前女友”。

最佳前女友秦珍，今年大约三十五六岁的样子，长的端庄秀气，典型的江南文静女子。她是公务员，生活悠哉游哉。但唯有一件事，总让其父母操心，就是这位端庄秀丽、优雅知性的女子，一直未定终身大事。而其密友们知道，自从十年前秦珍那场轰轰烈烈的恋爱最终无果后，她就一直没有从中走出来。这几年，虽然屡遇好逑之君，但似乎都缘分不够，导致终身大事也就一直悬着。

那场轰轰烈烈的恋爱，用秦珍自己的江浙普通话说，“其实那时候大家年龄都小哝，什么都不懂哝，懵懵懂懂哝，因此，就错过了哝”——她的前男友名字叫沈远。

当年的沈远，与秦珍分手后，很快又谈恋爱，成家立业，娶妻生子。然后少年得志，据说在当地做生意赚了很多钱，然后更踌躇满志，到邻省投资了一个很大很大的项目。从此，整整十年，沈远和秦珍，这对昔日的恋人，再也没有过一次来往，连电话都没有一个。只是偶尔，听朋友说起对方；只是偶尔，秦珍会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忙完工作后突然想起沈远，他的身影，他的举止。毕竟，沈远影响了她的生活，甚至影响了她的一生。

其实这时候的秦珍还不知道，真正影响她一生的，绝非仅仅是她和沈远年轻时那场“轰轰烈烈的恋爱”，而是这场恋爱结束十年之后的今天。

2015年，初春的一个下午，秦珍说自己当时正在开会，突然，一个电话打了进来，是一个陌生的电话，来电显示是邻省。秦珍从来不接陌生电话，何况是邻省呢，说不准是令人烦扰的电话推销广告呢。但是，但是那一次，秦珍竟然鬼使神差地走出会议现场接通了那个电话！

是沈远，竟然是沈远。这个熟悉的再也不能熟悉的声音，即使十年后一个陌生来电，秦珍还是立刻听了出来。秦珍仿佛触电一般。

这是一个从邻省监狱打出来的电话，昔日风度翩翩的男友沈远，已经在邻省监狱服刑两年了。

秦珍告诉我，当自己接到前男友沈远来自邻省监狱的电话时，她的大脑几乎短路，几乎一片空白，她甚至都不知道说什么好，甚至不曾记得在电话里是否说过一句安慰沈远的话。分别十年，秦珍至今未嫁，其实她知道自己根本没有忘记前男友沈远，她只是把他深深压抑在心底。沈远毕竟已经成家立业，有娇妻爱子了，据说又是大大的企业家，他有他的世界，不容自己纷扰。

但是，今天她竟然奇迹般接到前男友沈远的电话。监狱的电话，只能打三分钟，沈远匆匆挂了电话。秦珍只记着电话里沈远急切的声音：“秦珍，救救我，救救我，我是冤枉的，我是被人冤枉的”。匆忙而又震惊，秦珍竟然连哪个监狱都没有来得及问。

秦珍站在会议室外的走廊里，呆呆的，感觉仿佛做梦一般。她狠狠地掐了一下自己的脸，生疼，不是梦，是真的，真的是前男友打来的电话，声音假不了，秦珍的泪水流了下来。电话里说的什么，秦珍全都忘记了，只有这一句“秦珍，救救我，救救我，我是冤枉的，我是被人冤枉的”，这个声音，秦珍牢牢记住了。突然之间，秦珍的心像被刀子扎了一般，疼的她几乎站立不稳，她大叫一声，吓得同事们都出来，以为出了什么大事。秦珍脸色苍白，同事们赶紧扶着她到自己的办公室休息。

秦珍的生活从此彻底改变。她本可以撒手不管的，但是，秦珍说，如果我撒手不管，我的前男友就要在监狱里被冤枉十八年啊！

秦珍根据来电显示，一路辗转，来到邻省那个监狱。她第一次到监狱，却是这样的场景：分手十年之后，在监狱里见到了自己的前男友。这样的场景，对秦珍和沈远来讲，是以前读小说中的故事，是看电影里的镜头。

监狱会见，泪流四行。会见，让秦珍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三年前沈远来邻省投资，因为被生意伙伴陷害，被合伙人以诈骗罪控告，当地司法环境又不好，最后，竟然真的被判18年有期徒刑。会见中，沈远反复对秦珍说，案子是假的，他是被人冤枉的，请秦珍一定帮助他伸冤。当然，后来我们律师介入后，研究这个案子，也确实认为是一个重大冤案，类似于对江浙企业家“先招商引资，后关门打狗”的一类（江浙企业家在全国各地面临的这个问题，绝非少数，笔者已参与营救多人，目前正专项研究此问题）。

会见中，秦珍还得知一个令人不堪的消息：沈远的妻子，因为受不了这个打击，已经弃他而去；沈远是家中独生子，父母已年老，体弱多病，无力为其伸冤；更重要的是，沈远的所有资产都在这场诉讼中化为乌有，沈远事实上已经破产。

前男友、前成功企业家沈远在狱中，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万般绝望之中，他想起秦珍，鼓起勇气给秦珍打电话。好在，秦珍的手机号码，他并没有忘记，好在，秦珍一直没有换手机号。冥冥之中，上帝给他们保留了一个联系方式！

秦珍的身份好尴尬！她是找我的伸冤者中最尴尬的一位，她甚至无权签署授权委托书！每逢需要签署授权委托书时，她都要去找沈远年迈的父亲。

《刑辩的艰辛（五）》中金哲宏的故事告诉我们，有个小学女同学，或许关键时候能够救命。今天，《刑辩的艰辛（六）》的故事又告诉我们，有位前女友，可能也会在关键时候救命。

秦珍没有放弃沈远。她说，不为别的，但凡有另外一个人能够帮助沈远伸冤，她都不会站出来。但是，含冤入狱被判刑18年、服刑已经两年的沈远，竟然没有一个人为他跑腿伸冤！所有的亲戚朋友，包括他的结发妻子，都已经放弃了。秦珍说，她不想沈远冤死在监狱里。

对于一部文学作品来讲，悲剧显然更加具有震撼力。但对现实生活来讲，悲剧，却是多么残忍！

秦珍开始了伸冤之路，作为前女友，她没有任何犹豫，她毅然决然。但是，她在前几日电话里告诉我，两年下来，如果早知道伸冤这么艰难，如果让她重新选择，她不知道会不会仍然这样选择。伸冤真是太艰难了，原来自己作为普通人，根本不了解这个世界上竟然有那么多冤案，而冤案平反竟比登山还难！

秦珍远上北京，近上杭州、上海，心目中那些大律师、大泰斗们她不知道找了多少。但是，在听完她的诉说后，都在劝她：这个案子我们看材料确实很冤，但是冤案申诉太难了，几乎没有成功的先例，你就放弃吧。上海的一位大律师甚至告诉她：“申诉不可能成功，本案又是经济纠纷，邻省司法非常不好，作为律师只能同情你。但如果本案申诉立案开庭，愿意代理”。秦珍告诉我，听完这位大律师的话，她甚至都想吃人，申诉立案最难，你不知道吗？

期间，她又被别人骗，大笔的钱花出去了，空欢喜一场。

2015年“709”期间，我在安徽开庭，秦珍邮件、电话和我联系，找到了我。我让别的律师同时看案卷，大家都说确系重大冤案。安徽开庭整整20天，恰恰经历709，我身心疲惫，身体几乎支撑不住，完全不能干活，况且手头还有一大批人命案子等着伸冤。我对这位可怜的姑娘说，我实在做不了这个案子。她，眼泪哗哗流了下来。

最终，我介绍了两位优秀的青年律师接下了这个案子，至今已经接近两年，毫无进展。邻省这个司法，冤案颇多，但，春风不度玉门关。

秦珍的父母年龄大了，又在对秦珍逼婚，秦珍却不敢和父母说。秦珍的新房子为伸冤筹集费用贱卖了，她已经山穷水尽，她也不敢和父母说。

祸不单行，因为给同学担保又被连累，她要帮助同学还款，她的工资每月都要被银行扣。

但每个月，不管多难，她都要给自己的前男友沈远打上一千元。她说，没有这一千元，沈远在监狱里吃不饱。

前几日，秦珍和我在电话里哭着说，自己快撑不住了。弹尽粮绝，毫无进展，快要崩溃了。她在电话里对我说，李律师，明明的冤案，明摆着的冤案，为什么就平反不了呢？我们的法院究竟怎么了？

我们的法院究竟怎么了？我也在问自己，作为一名律师，我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我对于这个案件有道义上的责任。我本来答应她争取在北京搞个研讨会，推动一下，但春节前大家都事务缠身，只能节后了。冤案实在太多，记者们似乎麻木了，专家们似乎也麻木了，即使开了研讨会，对案件会有推动吗？我一点也没有把握。

但我知道，被我称之为“最佳前女友”的秦珍，企盼着，日夜惦记着。我作为一名律师，最痛苦的就是自己总是被别人寄予厚望。其实，看看目前的现状就会明白：我们律师还能够做得了什么呢？

写下这篇文章，自己安慰自己吧。因为要保护当事人的隐私，所以文中秦珍、沈远都是化名。但我保证这个事情是真的，这个案子是真的，申诉也是真的，秦珍也是真的，基本故事情节也是真的，我们有两位优秀的青年律师正在帮助此案申诉。

对于秦珍们的遭遇，我已经不知道如何帮助这些无辜的人。这些对美好生活充满憧憬的人们，请您一定谅解我。我只能把这些让我也很感动的故事写出了，我希望，有人在看到这个故事后，和我联系，想办法帮助伸冤路上无助的秦珍们。

她们，那么善良！她们，是我们的兄弟姐妹啊！

伍雷

二0一七年元月二十五日

写在后面的话：伍雷现在主业是卖辣椒酱卖书——开一小店号曰“伍雷之友”，专门经营天下最好的物质食粮和精神食粮。物质食粮主要是各地特色风味农产品；精神食粮主要是经典书籍。伍雷提倡律师同仁及各位师友，读书就要读经典！因此，伍雷提供的书籍，特点有三：第一，除少数刑辩技术方面书籍外，多为人文思想哲学历史书；第二，经典书籍，必然是几代人可以同时阅读，又可以传承三代，绝非一次性消费；第三，这些书籍，完全有可能影响自己或者孩子的一生。

伍雷每每想起自己小时无书可读的窘迫几近痛心疾首，否则没准现在也是个博士什么的不似现在这般破落。因此，衷心建议今年各位不发红包而赠送伍雷推荐的书籍。读书集多，气质乃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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