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建和案：21年，死刑犯无罪
台湾史上极具争议案件的煎熬与反醒

终审结束后，“苏建和案”当事人与辩护律师团对外界发声。

“从17年前死刑定谳到今天无罪定谳，这个缠讼21年的重大刑案，给当事人带来极大的痛苦与煎熬，也给政府和社会提供了一个深刻反省的机会。”9月2日晚，马英九在脸书上写道。

马英九所指的，是台湾史上最具轰动效应和争议性的案件之一 ——— 苏建和案。

1991年，苏建和19岁，他成了一名“杀人凶手”。在接下来21年的时间里，他的命运起伏跌宕，被判了6次死刑，但最终奇迹般地活了过来。今年8月31日，新的终审判决宣告：他无罪。与他共同经历这过山车般命运的还有另外两个人，刘秉郎和庄林勋。

苏建和案创造了台湾司法史上很多纪录。从马英九开始，台湾先后5任“法务部长”都没有签署死刑执行令，“检察总长”陈涵还曾三次提起“非常上诉”，试图挽回苏建和的生命，民间更是组成“死囚平反大队”进行声援。

“你是相信司法可以裁决出所有的事实真相，还是承认它的局限？法官都是人，而不是神，只能凭借证据判案，否则就是不负责任。”台湾民间司法改革基 金会执行长林峰正对南都记者说，他们之所以16年前就对苏建和等嫌犯进行司法援助，就是希望改变“证据不足就可以判人死刑”的司法现实。

他们最终胜利了。受到反省的，除了台湾威权统治时期养成的“有罪推定”传统，还有刑讯逼供、轻忽的取证与办案程序、嫌犯的权益以及对死刑的再审视。

谁砍了79刀？

吴铭汉身中42刀，他的妻子叶盈兰被砍杀37刀。

吴铭汉的女儿吴玉璇第一个发现异常，她哭着给大伯母赵瑞美打电话说：爸爸的房门从里面反锁了，而且门缝下有一大摊血迹。这是1991年3月24日 凌晨7点， 赵瑞美立刻从自家赶过来，快速走过间隔在两家间的三四栋楼房，在位于台北汐止镇某街67巷2弄8号4楼吴铭汉家门口趴下来，她看见一具尸体躺在门后。

随后赶来的救护车、警察和群众，使现场内外显得非常混乱。法医在验尸证明书上，将吴铭汉夫妇的死亡日期确定在凌晨5时许。

警察在现场取得的最大收获，是在死者吴铭汉工资袋背面采得一枚指纹。后经比对，在杀人案发后约5个月，即8月13日发现与海军现役军人王文孝指纹 相符。王文 孝8月14日接受军审和公安侦讯时，均供认犯案者仅他一人，他进入死者家内准备行窃，被发现后即拿菜刀杀人灭口。警方并不相信他一个人居然能向受害人砍了 多达79刀。当晚11点30分，王文孝改变口供，称自己的弟弟王文忠等五人一起犯案。

王文忠同样是军人，在高雄陆军步兵学校服役。他承认自己与王文孝、苏建和等人共同图谋盗窃，他一个人在楼下把风，并没有参与杀人。而后苏建和等三人，也被捉拿归案。

相对比较没有歧义的事实认定是：现役军人王文孝是杀人犯，案发当晚，他与苏建和等人一起在游乐场玩到凌晨3点左右。

接下来的事实，后来演变成罗生门。检方依据嫌犯们最初的证词，认为他们五人一起返回王文孝的家中，谈及缺钱，决定去对面楼房吴铭汉家行窃。他们携带开山刀、警棍、水果刀等凶器进入后，劫财得逞，又轮-jian女主人，并杀人灭口。

而苏建和等人后来称，他们遭到警方刑讯逼供，参与杀人的自白都是严刑拷打下的虚假陈词。

三审难定谳

吴铭汉夫妇被害后，尸体冰存于殡仪馆中。据说死者曾托梦家人，希望赶快“入土为安”。而最初验尸时，法医因死者衣着完好，并未就女主人是否被奸进行查验———尸检的潦草，于此可见一斑。

安葬后不久，警方抓获凶手王文孝。后来法官曾想开棺验尸，但法医表示尸体怕已腐烂，做出正确检验不易，遂作罢。

证据确凿的王文孝，于1992年1月11日被执行死刑。而后苏建和等人才一审开庭。一个多月后，在楼下放风的王文忠以“窃盗罪”获刑二年零八个月，苏建和等三人则被判死刑。

几经重审，“最高法院”在1995年判苏建和等三人死刑，本案终审定谳。

台 湾是三审终审制。案件至此，一般而言已无回转余地。但因此案在事实的认定上，尚存疑点，故林峰正所在的民间司法改革基金会提出第一份针对判决的民间专业评 鉴报告，而台北律师公会等法律与人权团体，也纷纷要求平反此案。上百位“国大代表”、“立法委员”也公开声援苏建和。“监察院”调查后做出指责司法疏失及 涉嫌违法的报告，甚至于时任“检察总长”的陈涵，也连续三次提起“非常上诉”，只是均被“最高法院”驳回。

此案受到诟病之处，包括涉嫌刑讯逼供、非法取证，对现场毛发未做鉴定，也对有利于嫌犯的证据不予调查。审判案件过度依赖口供，不仅没有在现场勘查 出苏建和等三人的血液、手印、毛发等物，连他们所持的凶器、血衣都没有找到。而且口供前后矛盾处甚多，从犯罪时间、有无共犯、侵入住宅方式、凶器分配，轮 -jian顺序到杀人细节、赃款流向，多有不合之处，甚至同一人口供也前后反复。

这也是时任“法务部长”的马英九一直不肯批准死刑执行的原因所在。

马英九9月2日在脸书上回忆，“其实，我当年停止死刑的执行，并不表示我认定这必然是一宗冤案，而是认为还有一些疑点必须厘清”，“毕竟人命关天，如有错误，一旦执行，无法挽回”。

三审定谳的1995年，是社会各界对苏建和案反应最为激烈的一年。这种状况延续到第二年。律师一再申请再审，法院不断驳回，“最高法院”为此还特在1996年3月31日，破例由40多名刑庭法官提出书面报告，支持苏建和案死刑判决无误。

“司法不会错的神话被打破了”

在苏建和案引发舆论风暴之后，一些新近站出来的证人证言对嫌犯殊为不利。譬如，曾在步兵学校担任军纪组组长的陈德彬称，他在押送王文忠过程中，曾问其发生了 什么事，王文忠讲述了由偷盗变为奸杀的经过。另有一个曾与杀人嫌犯庄林勋同监的盗窃犯称，在狱中也听他讲过相关犯罪事实。

为了弥补 只有口供、物证阙如的被动局面，司法机关还邀请“法务部”法医研究所对遇害人进行“骨骼刀痕角度”的鉴定，结论是“杀害吴某夫妇之凶器至少有菜刀、水果 刀、开山刀3种，推定行凶者为2人以上”，这个结论被“中央警察大学”认为“足供法院作为分析证明力之用”。

在各界推动下，该案于 2000年再审，三年后，台湾高院作出无罪判决。检察官上诉，“最高法院”发回重审，在审理过程中，美国华裔刑侦鉴识专家李昌钰受邀来台，依凭凶杀现场照 片等物，进行了“现场重建”，他事后发表的18点看法，全面支持苏建和等人未参与凶杀的判断。

“台湾司法系统的自我防卫意识非常强，即便发现有问题，也不会轻易翻案。这不是乱说，你看台湾再审翻案的案件非常低就知道了。”林峰正说，这个现实逼迫被告积极自证清白，李昌钰就是辩方律师团邀请而来。

但在李昌钰作出有利苏建和等人的论述后一个月，2007年6月，再度重审的台湾高院除认为轮-jian证据不足外，认为检方所控诉之“共同连续强盗而故意杀人”属实，宣判苏建和等人死刑。这份长达近5万字的判决书，详细说明了判决理由。

“骨骼刀痕角度”鉴定在这次判案中发挥了关键作用。判决书还特地援引被告邀请的美国法医学家西里尔·魏区博士在出具鉴定意见、回答法院问题时所承认的事实：国外“大概有五万多例，实际上伤口与刀器比对”。

司法在重复相同的程序。被告人上诉，“最高法院”发回重审。2010年11月，高等法院再度重审后，改判苏建和等人无罪。耐人寻味的是，在这份同 样长达近5 万字的判决书中，“骨骼刀痕角度”鉴定结论未被采用，而李昌钰的18点看法几乎全被采纳，虽然检方指称李昌钰很大程度上被邀请他的辩方律师团所左右。其中 最常被提起的一点是，李昌钰通过遇害女主人上衣的血迹鉴定，认为她没有遭遇如凶嫌所宣称的“奸杀后再给她穿上衣服”。

检察官抗诉，“最高法”又发回重审。不过，这是最后一次反复了。8月底的无罪宣判，让苏建和等人可以摆脱21年的梦魇。他们三人还有可能分别获得约2000万新台币的冤狱赔偿。

苏建和和他的律师团队，宣告司法正义的来临；而遇害人吴铭汉的亲属，仍举着血淋淋的现场照片，高声喊冤。苏建和是否杀人，在台湾社会，依然是“信 者恒信，不 信者恒不信”。但林峰正这一点所说是正确的———“台湾司法不会错的神话被打破了”，这不是唯一的案例，但是重要的案例。

马英九对案件的最终判决表示尊重，他希望司法界不要再出现任何刑讯逼供，第一审的检察官与法院应该清楚确立事实。他在脸书上写道，“正义绝对不该建立在‘不当取供’的基础上。当年基层的警察与检察官如能更为细心谨慎，也许就不会有这么长期的缠讼与煎熬。”

缠讼21年

1 1991年3月24日，吴铭汉夫妇被杀，后王文孝、苏建和等人被指为嫌犯。

2 证据确凿的王文孝于1992年1月执行死刑，1个多月后，苏建和等3人被判死刑。

3 几经重审，“最高法院”在1995年判3人死刑。

4 民间团体要求平反案件，时任“检察总长”的陈涵连续三次提起“非常上诉”，均被“最高法院”驳回。

5 在各界推动下，该案于2000年再审，3年后，台湾高院作出无罪判决。

6 检察官上诉，2007年6月，再度重审的台湾高院判3人死刑。

7 被告人上诉，“最高法院”发回重审。2010年11月，高等法院再度重审后，改判3人无罪。

8 检察官抗诉，“最高法院”又发回重审，8月31日的无罪宣判宣告3人摆脱21年梦魇。

正义绝对不该建立在“不当取供”的基础上。当年基层的警察与检察官如能更为细心谨慎，也许就不会有这么长期的缠讼与煎熬。

——马英九

南都首席记者 韩福东